「本文来源:南方周末」
年12月2日,几名儿童坐在阿富汗喀布尔街头。(新华社阿里亚/图)
年圣诞节,阿富汗大学生谢里夫躲在喀布尔的亲戚家,不敢上街、没有朋友聚会,只能看看电视、刷刷手机。此时的他,更想回到大学校园。
“我很想回学校上课”
谢里夫是赫拉特大学一名口腔学本科生,由于新冠疫情和*权更迭,他已经快两年没有坐在教室上课了。
年秋天,谢里夫以的高分(阿富汗全国高等教育入学考试Kankor总分分),进入家乡赫拉特省最好的公立大学,和其他同专业的多名男女生成为同学。
赫拉特大学口腔学系有七名讲师和一些志愿老师,系主任是本省最好的牙医。但在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后,系主任逃去了中亚邻国,另外两名口腔学讲师一个去了德国,一个去了伊朗。
谢里夫不清楚老师们还会不会回阿富汗,唯一确定的是“成为一名优秀牙医”的目标正在离他远去。
像谢里夫这样的阿富汗学生还有很多。据联合国数据统计,塔利班掌权四个月后,39所阿富汗大学的21万在校学生里,有70%的学生被困在家中,10万教师逃亡海外。阿富汗教育正处于关键时刻。
“我很想继续学习,但我没有生在一个好时代。”谢里夫告诉南方周末,他从小在赫拉特长大,努力考入免费的公立大学,现在却读不了书。他失望地说,“阿富汗正在失去一代又一代有动力、有决心的年轻人。”
谢里夫的父亲原是驻赫拉特省美*的本地顾问,由于担心“报复”,一家人离开了赫拉特,借住在喀布尔的亲戚家。两个月前,谢里夫和父母已经拿到了美国的特殊移民签证(SIV),一家三口辗转于喀布尔和马扎里耶夫的机场,时运不济,一直没有登上撤离飞机。
谢里夫的母亲是赫拉特省一所名叫麦霍巴·赫拉维女子高中(MahjobaHeraviHighSchool)的老师。在新冠疫情和*权更迭双重因素下,母亲也快两年没上班了。
塔利班接管阿富汗*权后,美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以“制裁”为由冻结了阿富汗95亿美元和5亿美元的外汇储备。
阿富汗货币贬值,物价飙升。绝望的家庭在喀布尔的跳蚤市场卖二手家具换钱。农村诊所里到处都是虚弱的孩子,他们的父母买不起一个馕。
“*权更迭后,由于经济问题,妈妈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。”谢里夫说。
父母双双失业后,谢里夫一家人只能依靠美国亲戚的经济接济。一周里,他会抽空帮五个高中生在线上补数学,他不收补课费,只希望这些孩子能好好学习。如果没法前往美国,谢里夫打算自己申请奖学金,寻找更好的学习环境。
放宽“女性教育”
谢里夫的母亲对“女学生不能返校”感到沮丧,她时常与教过的同学通电话,偶尔会传来啜泣声。
谢里夫知道,当了25年中学老师的母亲,最担心的是“女学生因停课而辍学”。
值得庆幸的是,阿富汗塔利班临时*府接受并放宽了女性受教育的权利。早在年9月12日,阿富汗塔利班临时*府高等教育部长阿卜杜勒·巴奇·哈卡尼(AbdulBaqiHaqqani)就宣布,阿富汗女性可以上学,但依伊斯兰教义,女性不能同男性一起学习。
课堂应保持“性别隔离”,有条件的学校应安排女教师给女学生授课;条件不足的学校可以让男教师在帘子后面上课,或者“线上授课”。
如果教室不够用,教职人员就会在教室中间拉一道窗帘,让男女生分别坐在窗帘两侧,无法看到对方或进行交流。
小学阶段,女性学生会在上课时佩戴头巾希贾布(hijab),但不强制要求完全遮盖面部。
“我们学校男女已经分开上课了,但有的学生离开了阿富汗,有的学生付不起学费,课堂出勤率只有40%。”阿富汗卡丹大学讲师佳蓝告诉南方周末。卡丹大学是喀布尔最好的私立大学之一,也是阿富汗依旧正常授课的大学。
“即便是塔利班接管前,在南部坎大哈市公立和私立大学里,女孩也会穿着阿拉伯长袍、戴着面纱,只因为男孩们在附近。”专注于女性教育权利倡议者帕斯塔纳·杜朗尼(PashtanaDurrani)说,“性别隔离”是伊斯兰社会的传统规范。
塔利班地方官员、阿富汗的教师和家长也在为“女孩返校上课”努力。10月初,在西部重镇赫拉特,当地塔利班官员与教师、家长协商沟通后,塔贾巴瓦女子高中(TajrobawaiHighSchool)顺利复课,成为全阿富汗第一所恢复教学的女子学校。
“我们不需要改变任何东西,女教师教女学生,我们遵守伊斯兰的所有要求。”该校校长巴西拉很开心,她们学校复课当天,就有名学生返校。
截止到年12月,34个阿富汗省份中,有5个省份的中学女孩开始返校上课。
暂未复课的城市,为了孩子的未来,一些老师悄悄开启了“秘密学校”。在喀布尔的小院里,56岁的女老师法扎每天早上都会迎来一群十几岁的女孩,她们脱掉鞋子,围坐在客厅里听法扎讲课。
“不能让女孩子整天待在家里,沉迷手机只会让她们失去生活的信心。”法扎说,“我要给她们希望,相信学校有一天会重新开放。”
过去20年,阿富汗女童入学率超过万,女性识字率在10年间翻了一番。年,喀布尔大学甚至开设了一个性别与妇女研究的硕士学位点。
尽管如此,由于战乱和贫困,阿富汗教育仍是世界上性别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。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9月报告显示,在万阿富汗失学儿童中,女性占比为60%;受教育的儿童中,只有37%的女性能够阅读和写作,男性为66%。
偏远农村阿富汗家庭性别观念陈旧,不鼓励女孩接受高等教育,家长认为,尽早步入婚姻才是女孩一生最正确的选择。据阿富汗前*府统计,全国三分之一的女孩在18岁之前结婚。在年阿富汗大学入学测试中,69%的考生为男性,女性仅有31%。
资源短缺、战火动荡与人才外流
“除了女性受教育率低,教育资源匮乏、教育质量低、依赖外国援助等都是阿富汗教育的弱点。”多哈研究所冲突与人道主义研究中心主任、英国约克大学*治学名誉教授苏尔坦·巴拉卡特(SultanBarakat)认为。
年新冠疫情初期,阿富汗教育部曾通过广播、电视等手段推广远程学习。由于阿富汗近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农村,西南部和南部等边远省份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,全国70%的学生用不上电,无法保证学习。如今,阿富汗依旧没有资金从邻国塔吉克斯坦购买电力,连喀布尔和其他大城市都开始轮流停电。
阿富汗存在着较严重的教育不平等现象。富裕家庭的学生,如果成绩不好,可以花钱去私立大学、托人找工作,过得一番风顺。普通学生的希望则是“进入公立大学,毕业找份好工作”,以此改变命运。谢里夫觉得,部分上私立学校的学生很懒,是去“买文凭”的。
“有钱的孩子只要花钱就能上私立大学,它们不太看重入学考试成绩。相比之下,普通家庭的孩子更依赖公立大学每月约60美金的生活补助、免费宿舍等福利。”楠格哈尔大学讲师法赫姆告诉南方周末,公立大学一旦停课,一半以上的大学生只能返回条件艰苦的农村,没有条件上网课。
普通大学生在大学期间会选择半工半读。19岁的麦希就是一名勤工俭学的大学生。年秋天,他进入喀布尔大学农业经济系读书。“一边上课,一边给英国公司打工,我过得很快乐。”麦希告诉南方周末,可惜的是,这段时光只有短短的1个月。
即便阿富汗接收了多年的国际社会援助,多数中小学教学条件依旧艰苦。年,美国监察机构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长(SIGAR)曾发出质疑,美国援助前阿富汗*府的7.69亿美元教育资金是否全部用于地图上不存在的“幽灵学校”和“幽灵师生”。
据前阿富汗教育部统计发现,现已登记的中小学中,有所学校没有实体建筑物,教室只是由帐篷或茅草屋搭成;全国1.7万所学校缺乏合适的教学设备,甚至没有桌椅板凳;60%的公立学校甚至没有资金修建厕所。
在美国和北约驻*期间,前阿富汗*府与地方保守势力、犯罪集团和当地*阀发生冲突。学校常无故遭到空袭、炮击或爆炸袭击,安全问题难以保障。据全球保护教育免受攻击联盟(GCPEA)指出,年前六个月,阿富汗约40所学校遭受了爆炸性武器袭击。其中以5月8日舒哈达女子高中爆炸案最为恐怖。
“家长希望送孩子去一个更加安全完善的学校。可由于贫困和教育质量堪忧,一些高中毕业生,宁愿加入恐怖组织或是成为贩*者,早早赚钱,也不愿继续读大学。”阿富汗儿童非营利组织PenPath创始人马蒂乌拉·韦萨(MatiullahWessa)说。
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阿富汗大学生,常因时局动荡和战乱中断学习计划,最后被迫选择离开阿富汗。联合国数据显示,过去40年,有万阿富汗人以难民身份离开故土,其中不乏工程师、医生、教授和演员等优秀人才。
年6月,在楠格哈尔大学教学10年的法赫姆再次选择出国深造,飞往印度完成博士学位。
“你要是不聪明,或许会是个好老师”
在阿富汗高等教育中存在师资力量薄弱、教师薪资低等困境。一份世界银行调研报告指出,在多数阿富汗公立大学只有1-2个博士教师。
“当一个阿富汗公立大学教师,要求不高。”巴米扬大学英语讲师塔汉告诉南方周末,他在年获得了非英语本科学历,只有较高的托福考试成绩,就可以在大学谋求教职。
谢里夫就读的赫拉特大学,是该省最好的公立大学。他所在的口腔系老师,大多是本科毕业,有一段海外经历而已。“因为没有比本科学历更高的好老师了。”谢里夫说。
在塔利班接管前,全阿富汗最优秀的教师集中在阿富汗美国大学,它是阿富汗最顶尖且最贵的私立大学,汇聚着全国最有钱、最聪明的学生,学生多来自前阿富汗*府家庭。
“阿富汗公立大学既没有优秀的外籍教师,学校和*府也不会支持本土教师。”法赫姆感慨,长此以往,阿富汗很难培养出优秀学者。
作为22万名阿富汗公立大学教师之一,法赫姆每月只有美元(折合人民币3元)的工资。由于通货膨胀,月工资已经降至美元(折合人民币元)。
为了补贴家用,法赫姆从年起,在楠格哈尔大学当老师的同时,每周会抽两天给私立大学的夜校代英语课。如今,他和同事们半年未收到工资了。
法赫姆打趣地说了一句阿富汗俗语,“你要是不聪明,你或许会是个好老师。”他解释,“这是嘲笑教师钱少活多,笨蛋才去当。”
“解冻”国际援助迫在眉睫
再次掌权阿富汗的四个月里,塔利班在设立教育人才、制定教育新规等方面做出调整与让步。
年9月,塔利班代理高等教育部长哈卡尼表示,过去20年,国际社会的现代研究对塔利班用处不大。塔利班教育部将聘请最符合阿富汗“价值观”的教师。
9月初,塔利班临时*府替换了部分阿富汗现有高等学府的负责人。其中,任命前塔利班战士穆罕默德·阿什拉夫·盖拉特(MohammadAshrafGhairat)为喀布尔大学新校长。
很快,喀布尔大学新校长过往在社交媒体的极端言论公之于众,阿富汗社会对该校长任职提出质疑。约70名喀布尔大学教授以集体辞职为由,发出公开信,建议塔利班临时*府“重新考虑人才任用”。
在外界压力下,塔利班教职任命也做出了让步。11月4日,塔利班*府将喀布尔大学新任校长毛拉,更换为一名更合适的新校长奥萨马·阿齐兹(OsamaAziz)——他是拥有伊斯兰法学博士学位,并在名校任职多年的学者。
“女性教育”成为塔利班重获国际援助的关键,塔利班也在此问题上相对“包容”。年11月末,阿富汗塔利班临时*府总理穆罕默德·哈桑·阿洪德(MohammedHassanAkhund)表示,“女性已经接受了教育,在真主允许情况下,有希望扩大它。”具体教育安排将在年3月有所体现。
阿富汗塔利班新闻发言人扎比胡拉·穆贾希德(ZabihullahMujahid)一再呼吁,“若要重启女子高中和大学,经济支持是重中之重。”如果西方国家不停止经济制裁,会扰乱阿富汗女性教育恢复的过程。
由于阿富汗通货膨胀严重,90%的阿富汗人食不果腹。据联合国预测,在0万阿富汗居民中只有5%能获得足够食物,未来18个月里,97%的阿富汗人将生活在贫困线以下。凌晨四点的阿富汗银行外,就已经排起了长队。
人权观察组织妇女权利部副主任希瑟·巴尔(HeatherBarr)表示,塔利班已经“做出了很大的让步,如今女孩们可以上小学,这是他们上次执*期间没有过的”。
巴尔建议,塔利班能够用“女童教育”当作与西方国家接触的杠杆,推进外交承认、金融资产解冻或在冬季临近时帮助缓解迫在眉睫的饥饿危机。
一些国际组织已经开始与阿富汗的合作。年12月,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与塔利班达成协议,在多达14万名儿童(包括女童)的地区建立非正式学校。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对合作表示“审慎乐观”。(应受访者要求,部分受访者非全名)
南方周末记者顾月冰